走哪哪黑,哪黑哪睡

锦玉 朝花夕拾 (东宫篇)

*短篇,如题,是把刀。


上篇


我叫朝夕,今年四千余岁,真身是一条文鳐。我的外祖是太巳仙人,娘亲是上元仙子,父君是西海水君。因为祖父和娘亲在当今陛下年轻时的从龙之功,陛下曾把天界九州十八境之一的琼岛芳州赐给娘亲作为封地,后来作为陛下贴身女侍的娘亲嫁去了西海,陛下身边的宫人也换过了一批。祖父退隐后将太巳府搬到了琼岛芳州,我于幼时时常随着母亲归宁时回去小住。天界之景较之西海大不相同,别有一番风情。

 

我那时回去,最喜欢听祖父讲当今这位陛下的生平事迹。母亲虽在出嫁前伴君多年,却鲜少谈论这位旧主,我若偶尔缠问,眉间尽是郁郁,终化为一声叹息。事实上这位陛下能征善战、功勋赫赫,最终一统六界,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太平,天界的疆域在他的手上扩展到前所未有的浩瀚,任何人站在六界舆图前都会看得热血沸腾。陛下出身水族,真身乃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尾应龙,高贵无比,因此在西海水族的心目中,就算没有亲眼见过陛下本人,听一听他的名字也会肃然起敬,战战兢兢。

 

我对这位陛下的好奇心缘于幼时的一次偶遇。那时才刚过千岁,约莫人间四五岁的孩童,第一次跟娘亲回天界,趁着娘亲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来,不觉便迷了路,乱走之间便到了一条浩瀚的大河,浩浩荡荡不知流向何处。我感慨天界也有如此庞大的水脉,禁不住心痒就下去玩水。不料那水下突然起了暗流,我被强大的冲击之力裹挟得身不由己,晕头转向地不知冲到何处去了。等暗流的力量终于减弱,我勉强可以控制自己稳住身形时,已到了一处潭水。潭水深遂幽静,我开始寻找可以上岸的地方,心里惦记着担心娘亲焦急寻找自己。

 

潭水清澈,我划水而行,突然前方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白练,在水波里珠光闪闪,如一道白虹。我好奇地抓住白练,一触之下方知那不是飘荡在水中的丝帛云锦之类,乃是一条巨大的麟尾。我在西海所见水族无数,都不曾有这样的麟尾,就算是真身为青蛟的父亲,也未有这般壮观的气魄。我好奇地抱了这具长长的麟尾,想寻上去看看它主人的样子,不想被这样一抱,麟尾居然立刻卷着我飞到了空中,然后主人似有惊疑,麟尾迅速从我手中溜走,消失不见,耳边响起风声,取而代之地是我落地后映入眼中的一道白衣下摆。

 

我虽摔得不重,因那白衣似乎见我不过是个孩童而有意缓了力度,但爬起来时头脑仍有些懵懵的。那人看了看我淡淡问道:“伤到了吗?”我摇摇头,才发现他有一幅极好的相貌,就是太瘦削了些,眉间和娘亲一样笼罩着清霜薄雾,显得整个人有些清冷孤寂,不好接近。他的衣服是便裳的样式,头发也只用一根朴素的葡萄簪子绾着。我心想这大约是这汪潭水的主人吧。在我们水族的眼里,江河湖海,按着所辖制的水域来定品阶高低,由此看来,这人也许是个小小的守潭仙倌。那人负着手再无开口,但眼神仍是探究。我想着毕竟是误闯了别人地盘惊扰了主人,一时无措,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的尾巴真是无与伦比呀……”

 

我那时尚小,不懂何为恭维,所说皆为真心。他听了愣了一下,然后浅浅说了声:“谢谢。”便欲路过我离去。因被他一瞬收了麟尾,我嫌不够看,便想哄着这人再把尾巴露出来让我仔细瞧瞧,于是堆上微笑软软糯糯同向娘亲撒娇的口吻道:“这位小鱼仙倌,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你的尾……”

 

话未说完,一道强大的劲风将我几乎掀翻在地。我的脸几乎是贴到了地面。同时娘亲惊惶的声音和慌张的脚步飞速地由远及近赶过来:“还请陛下手下留情!”娘亲“啪”地一下跪在我的身边,深低着头,整个人抖动着,是我从未见过的惧怕模样。白衣下摆重又出现在眼前,四周极静,寒气凝固周身。我那时不懂一个词叫“逆鳞”,只知道除却身上隐隐痛楚外,有冰凉的手指贴上额心,如一片霜花。

 

然而也只是一触,那人如寒夜星辰的双眼从我身上移了开去,薄唇如铁叩击玉声:“你不是她……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如冷泉流过全身,我怔怔忘记了回答。娘亲深伏在地,压制着颤抖答道:“她是微臣的小女朝夕,见过陛下。”

 

“唔。”白衣再不复开口,逶迤远去。娘亲紧紧攥着我的手,而我却看着那白衣上银线绣花的白龙银霜的图案在日光下如水荡漾。

 

娘亲后来告诉我“小鱼仙倌”这四个字是陛下的忌讳,千万年来无人敢提的。但她希望我牢牢记住,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很惊讶原来传说中的陛下并非长得如想象中那般神武高大,威仪赫赫,反倒有些像一位清隽雅淡的君子。

 

在祖父后来给我讲的一些事情里,我发现这位陛下跟以往史书中记载的历任天帝都不一样。比如出身坎坷,兵变谋反,弑杀父兄,才登上帝位,却根本不避讳史书编撰这一段不甚光明的历史;比如即位后修太上忘情之道,不顾群臣劝诫,空置后宫,真正成为那孤高之处的“寡人”;再比如,多年征伐、平定六界,令各界俯首臣服,唯独对原先就隶属于“天界”的花界迟迟不予动作。这花界本微不足道,因了先天帝太微和先花神梓芬的一些纠葛自行宣布脱离,各界在天界均有朝贡和表忠心的质子,唯独花界,几乎不来朝贡,花界长芳主,更是傲慢无理,却独独似乎得了陛下的“青眼”,从不在意。

 

最近百年内我听说陛下病得厉害,陛下膝下没有子嗣,六界中也渐渐有了禅位的传言。除了遣派几次特使去花界外,最后一次还特意召回了娘亲。不知怎的,我极想再见陛下一面,于是找了个看望祖父的理由,跟随娘亲回了天界。

 

娘亲匆匆赶往陛下的璇玑宫,我便隐了身形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璇玑宫内,帷幕深重,阒寂再无旁人。娘亲跪在床塌之前,听那床塌之上衰微的老人如梦呓般喃喃,一只枯柴般的干瘪手腕颤巍巍地伸向娘亲:“旷露。”陛下喊着娘亲的闺名。

 

“你说觅儿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生病了那么久她都不回来看看我……”

 

娘亲握住那只手的指尖,喉咙里像塞了滚烫的火炭,暗哑地说:“陛下,锦觅仙子她已经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你胡说什么……她不过是气我骗她回去花界了……等气消了她就会回来的……”陛下苍老的声音提了几度,语气里带着些怒意。

 

泪水在娘亲的眼中打转,我似乎在一瞬间有点明白过来这么多年娘亲神思间的哀惋之意从何而来,娘亲颤抖着,用心如刀绞般的眼神同情注视着他:“陛下,锦觅仙子在那次天魔大战里元神俱灭,已经陨身了……”

 

“住口!觅儿她没有死!她没有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苍老的陛下一下坐了起来,近乎暴怒般地冲娘亲咆哮。在我的印象和娘亲偶尔漏出的点滴里,陛下待她从来是和颜悦色,从未如此怒火。他的声音带着重重的喘息,仿佛是那具躯体终于败给了时光的辗转摧折,破落腐朽,以可见的速度在溃毁。

 

娘亲深深地伏低下去,声音近似抽泣:“……陛下,陛下呀……”她好像从心底最深处发出一声叹息:“……锦觅仙子仙陨都一万三千年了……一千多年前我悄悄去花界看过,花神冢前她的灵牌都早己换过几回了……她真的……”

 

娘亲再说不出话,只直起身来泪眼模糊地看着陛下。我从未见过有人脸上的哀伤如此深刻,从那失去了星光的黯淡眸子中缓缓滚落一颗珍珠大小的泪珠,落在衣襟上银色的霜花图案上,闪闪发光。娘亲站起身,走了过去,靠近了瞬间衰老得无以复加的陛下身边,让他脱力般地靠着自己,轻轻拍打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就像幼时哄着哭闹的我那样。

 

陛下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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