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我从璇玑宫走出来，显了身形，脚步沉重无比，心里像被什么紧紧地揪着，充满莫名的酸涩。当夜，我从外祖的私藏里顺出两坛珍贵的玉液琼浆，悄悄去了月下仙人的姻缘府。这天界，如今若论资排辈，对往事最为熟知的，也就只剩了这位老人家，陛下的亲叔父。
我有目的而来自然是瞒不过这位老人家，但许是晚年寂寞，老人家在我一杯一杯的相劝里来者不拒，终是醉意朦胧。往事沉痛，不借酒意恐怕难以出口，也许他早就想找个人说一说，因为有些事，就算是远远地观望，也觉得喘不过气来。
在忧伤的月光和冲天的酒香里，我听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陛下原是先帝太微为制衡鸟族，留情洞庭笠泽龙鱼族公主簌离所出。那年，先天后荼姚封后后长久一段膝下无所出，便将陛下带回了身边抚养，是为天帝长子。后来荼姚生子旭凤，便对陛下多有忌惮疏远，厌憎日久愈深。
太微薄情，陛下不得荼姚喜爱，故领了司夜之职，挂星布夜，长久与寒夜为伴，身边只得一只魇兽相陪。他本以为就这样清寒地过下去，直到天历二十一万年两千六百七十二年，水神终与多年失散的女儿也是彼时花界少主的锦觅仙子相认，于是他带了一卷婚书来到了花界水境之中。
昔日先帝太微，水神洛霖和锦觅之母先花神梓芬有一段复杂的纠葛。后来花神凋零，水神另娶，天帝拉拢洛霖，特在水神婚礼上为水神和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协定了一道上神婚誓。水神婚后长久无出，锦觅的出现，使得陛下的婚约变得明朗起来。花界多年前因先主梓芬的陨殁对天界怨愤，自行脱离了天界，宣称自成一界。太微早有不满，陛下除了携带婚书而来，还有暗中一道收回花界的旨意。
先花神托孤后，十二芳主隐瞒锦觅身世，将她作为一个葡萄精灵细心看护教养，因此锦觅心性十分单纯，活泼善良。陛下受童年笠泽的阴暗遭遇影响， 向来卑以自牧，多年寂寥，却被这心无暇秽、晶莹剔透的小葡萄言笑晏晏、不知不觉地抚慰了。她就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又像是一团温暖明亮的火焰，照见了他的惨淡和心伤。小葡萄喜欢他的尾巴，夸他的尾巴漂亮，跟所有人说喜欢一尾顶顶好看的龙，他给她变流星雨，布彩虹桥，看她的眼神里荡漾着桂花酿的芬芳。
可他与长芳主的谈判破裂了，水神又不留情面地揭露了天界他们这些人的阴险用心，花界对他防范之心愈重，开始有毁婚的迹象，荼姚在太微面前数次污蔑他企图加害旭凤，天界的局势越发对他不利起来，天帝天后都在心思深沉地等待他完成这一次收回花界任务的结果。他如履薄冰，夜深多次梦魇，大汗淋漓地惊醒。
相拥在怀一起仰望星空时，他给她讲了一个子虚国的小王子的故事。小王子身负母仇，却不得不认仇人为母，在一片荆棘丛生的丛林里，战战兢兢地躲避陷井和刀箭。白龙问小葡萄，如果小王子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伤害他最爱的人，如果她是那个被伤害的人，会原谅那个小王子吗？
小葡萄认真地说，我当然会原谅他啊。他什么也没说，抱紧了他的小葡萄。
后来一天夜里，他带着天兵破了水境的禁制，拘禁了反抗的十二芳主，洛霖赶来阻拦，陨落在他的灭日冰棱下。锦觅崩溃，在彦佑的帮助下逃走，最终在妖界边境被他拦住。
他打伤了彦佑，给锦觅服下了忘却前尘的浮梦丹，带回了天界。花界臣服，太微很是满意，天界举行了他们的婚礼。婚后他断绝了花界与她的一切往来，替换了她所有的信笺。她是他心尖上的珍宝，得来不易，又日夜担心会失去。
白龙和小葡萄快乐的婚后生活也不过过了一百年，那是陛下一生最为幸福的一百年，无数回望都让人热泪盈眶的一百年。璇玑宫的宫人都很喜欢无忧无虑的夜神妃，就连陛下也觉得，多年沉闷晦暗的天界像吹来一阵清新的风。
后来，荼姚不安分地屡次挑衅他的底线，找到他的生母下了毒手，太微却无所动容。终于他反了，弑荼姚拘太微，逼得旭凤逃去了魔界。后来旭凤被拥为魔尊卷土重来，天魔一战的前夜，彦佑潜了回来不忍锦觅被他一直欺瞒在鼓里，要带她走，他怒不可遏，赤霄剑斩杀了彦佑。锦觅自是痛苦万分，昏厥了过去。
天魔大战惨烈异常，忘川上下一片修罗之地。他与旭凤势均力敌，誓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料就在他们厮杀的时候，锦觅冲了出来，故意撞在了他的剑上，在他通红的视线里，像一片枯叶落了下来。
她躺在他的怀里，鲜血一口口涌出，笑容惨淡道：“润玉，我到底错看了你，你让我亲人不得供养，有家不得归去，一百年前我爱你，一百年后我仍爱你，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浮生虚度，结局却终是，分毫未改，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生生世世，我都要永远忘记你……”
“润玉，我原谅你了。我原谅我们之间所有的甜蜜、亏欠 、奢望和绝望 ，我选择放了你 ，也放了我自己 。从此以后 ，我们再无瓜葛……”血气冲天的喧嚣里，她和他眼中的光一起熄灭了。
可怜这花界的少主，属于小鱼仙倌的葡萄精灵，陛下的发妻，陨落之时也不过才四千余岁，正是人间少女的豆蔻年华。
她是他用一场流星雨就从花界骗回来的花界少主，也是他用六界江山也换不回的傻姑娘。
原来那条白龙，再也等不回来他的姑娘。
月下仙人的叹息消散在夜风里，我已哭得不能自己。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缓缓道：“小姑娘，这些故事我已经不会再讲给人听了……”
我拎着空酒坛恍恍惚惚出了姻缘府，回了外祖府中和衣倒下就睡，脑中一片混乱。
天明时分，天界如人间一般，纷纷扬扬降了从未有过的大雪。很快，悼钟响彻了天宇，传来了陛下薨逝的消息。
我听娘亲说，陛下不肯相信她的离去，不肯追封她为天后。这位葡萄精灵出身的花界少主，真身是六瓣霜花。
也许，是她来接他了。
全文完。
